大湾区评论|曾东平：《击舞法多》的足底闪电与节奏救赎

       法多可以舞动吗？第三十五届澳门艺术节，笔者八岁的女儿界界跟随我们到澳门文化中心小剧院观看葡萄牙当代编舞家Jonas & Lander的舞作《击舞法多》（Bate Fado）。他们调动当代的舞台观念，把葡萄牙传统音乐法多提升到新的秩序，这让他们蜚声于国际舞台。在哀怨的法多中，出现了不着调的儿童歌曲和幽默且荒诞的幼稚园游戏， 这让界界更加兴奋，她跟着观众尖叫起来，和舞者的呼喊声连成一片。舞台上，舞者调动形而上的”无端“给乐手两耳光，把眼镜扇飞到观众席上，界界说：“不知脑门是假的，还是眼镜是假的？”有舞者凝固一个姿势良久，直到出现了弥漫的烟幕才再次舞动起来，她说：“好像没有烟雾他们动不了。”舞者伸出手臂，模拟雕塑，她说：“手臂也兴奋。”一个舞者故意把另一个舞者的裤子脱下来，以行为艺术的方式干扰舞者的演奏，这让她大笑不已。舞台背景中有很多黑气球，她一开始就预测道：“他们等会儿会扎穿所有气球。”
         第一次听法多是在里斯本的一个夜晚，孩子的碎语让我从记忆返回到《击舞法多》的舞台现场：简易骨架构成没有墙壁的住所，与黑气球构成的十字架互为关系。当葡萄牙编舞家Jonas & Lander的舞者们踏上舞台， 足底铜钉与特制地板碰撞出第一簇”电光”似的声音，整个剧场便瞬间陷入一种古老而未来的仪式场域。《击舞法多》——这部以“Bate”（击打）重构“Fado”（法多）的当代舞作，将身体化作了拨动命运琴弦的手，在踢踏舞的节奏矩阵中，让法多音乐那深入骨髓的“Saudade”（怅惘）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肉身震颤。这不仅是舞蹈与音乐的简单联姻，更是一场以足底为媒介、直抵灵魂深处的节奏叩问。
《击舞法多》的舞台本身便是一件巨大的乐器。Jonas & Lander仿佛将特制的压电地板铺满舞台，舞者足底镶嵌的铜钉成为导电的琴拨。每一次精准的踏步、滑行、顿挫，都不再仅仅是动作的完成，而是直接触发地板下的传感器，生成、调制、甚至主导着现场法多音乐的节奏与音效。舞者成为了行走的打击乐手，身体是共鸣箱，地板是琴弦。当舞者以高速复杂的踢踏节奏“演奏”时，足下迸发出的不仅是声响，更是如同命运叩门般的电光石火——舞台上真实的电流随节奏明灭，将无形的音乐能量转化为不可见的物理“闪电”。这种“人琴合一”的舞台思维从根本上瓦解了传统表演中舞者与音乐的分野。节奏不再是外在于身体的律动指令，而直接是身体动作的即时产物与延伸。舞者以其血肉之躯，在“足底生电”的魔法中，实现了对法多灵魂最直接的肉身化诠释。        法多音乐的灵魂，深植于葡萄牙文化特有的情感密码——“Saudade”。Saudade是相当微妙的葡萄牙语，有人说这个词不可译。这个难以精准翻译的词汇，凝结着一种对逝去之物的深切怀念、一种甜蜜的忧伤、一种对命运既坦然又抗争的复杂况味。 传统法多歌者以撕裂般的嗓音吟唱无常与失落，而《击舞法多》则赋予这种抽象情感以无比具象、可感可触的节奏形态。舞者们的足底节奏，时而如沉重的命运脚步，缓慢、滞涩、一步一顿，仿佛背负着整个民族的历史重负，或卷入情感深渊。铜钉敲击地板发出的钝响，一声声直抵胸腔，模拟着心跳在巨大哀伤或压力下的沉重搏动。这种节奏是“Saudade”的物理显影，是失落感在骨骼与肌肉层面的共鸣。

      然而Jonas & Lander并未让舞者沉溺于这滞重的哀伤。编舞的精妙在于对节奏张力的极致运用。当沉重累积至顶点，舞者骤然加速，足尖爆发出疾风骤雨般的密集点踏。这迅捷如闪电的节奏，是“Saudade”中蕴含的不甘、愤懑与生命原始冲动的喷薄。它不再是消极的哀叹，而转化为一种以身体对抗虚无的激烈宣言。舞者们在疾速的旋转与踢踏中，汗水飞溅，肌肉贲张，足底与地板的碰撞声如金石交鸣，汇成一股排山倒海的生命能量流。这瞬间的爆发，如同在命运的暗夜中划亮一根火柴，耀眼却短暂。疾速之后，节奏往往又复归沉缓，形成巨大的情感落差，更深切地烘托出“Saudade”中那永恒的、循环往复的怅惘与渴望。这种从沉重到爆发、再回归的节奏循环，正是法多灵魂“Saudade”在身体维度最深刻、最撼人的戏剧化呈现。        《击舞法多》最动人心魄的“灵魂时刻”，常诞生于一种精妙的“节奏延迟”。当舞者一个充满爆发力的重踏落下，按照常理，伴随的音效与灯光应瞬间炸响。然而Jonas & Lander却刻意设置了微妙的延迟——重踏之后，灯光或强音往往滞后零点几秒才如浪潮般汹涌而至。这短暂的间隙产生了奇妙的灵魂共振效应。观众在视觉上接收到舞者竭尽全力的身体投入后，听觉与光效的反馈却稍有延宕。这刹那的“空白”或“期待”，仿佛灵魂出窍的瞬间，让观众得以更纯粹地感受动作本身蕴含的能量与意志。而当音浪与光瀑终于如期而至，猛烈地填补那短暂的虚空时，一种被充分“延迟满足”的震撼感便如电流般直贯天灵。这种由编导精心设计的节奏“错位”，超越了简单的视听同步快感。它制造了一种类似神经反射弧般的体验：刺激（舞踏）- 短暂的神经传导与期待（延迟）- 强烈的反应（音效/灯光爆发）。这个过程模拟了情感冲击在心灵深处回荡、积蓄、最终喷薄的完整路径，其带来的灵魂震颤远胜于即时的感官反馈。它让观众不仅“听到”、“看到”节奏，更在身体深处“经历”了节奏能量的生成、传递与释放的全过程，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灵魂共振”。

       在《击舞法多》的终章高潮，舞者们常围成紧密的圈阵。个体复杂的踢踏节奏不再各自为政，而是在紧密的互动中逐渐寻找、校准、最终汇聚成一股强大而统一的律动洪流。足底敲击出的声响，如同无数心跳最终找到了共同的搏动频率，从纷杂走向和谐，从个体的“小我”节奏升华为群体的“大我”脉动。这种由节奏构建的“共同体”，正是《击舞法多》超越艺术形式的社会隐喻与灵魂救赎。在统一的、震耳欲聋的群体节奏中，个体因“Saudade”而生的孤独、疏离感被暂时消解。舞者们通过足底节奏的对话、竞争、妥协与最终融合，在物理性的共振中找到了情感的共鸣与归属。这种以节奏为纽带的连接，是对现代社会中日益普遍的原子化生存与情感隔膜的一剂强心针。它昭示着：即使命运之歌充满怅惘（Saudade），个体也并非孤岛。通过身体最原始、最直接的节奏对话——倾听、回应、最终融入一个更宏大的律动场域——孤独的灵魂依然可以找到共鸣的回响与温暖的归依。节奏，在此刻成为了救赎的路径与和解的语言。

        当舞者们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躬身谢幕，汗水浸透衣衫，特制舞鞋下的铜钉已微微“磨损出高光”。然而正是这双足，在《击舞法多》的舞台上，以最原始又最先锋的方式，将法多音乐中那难以言传的“Saudade”之痛与生命之韧，转化为足底迸发的闪电与惊雷。Jonas & Lander的伟大创举，在于他们让身体本身成为了最深邃的乐器，让节奏——这种人类最古老、最本能的生命表达——重新获得了直抵灵魂核心的魔力。在落幕中，演员逐一从掀幕出来，他们在谈话中还透露了他们将会走出剧院，到街市公园的《百艺看馆》演出，还会举行律动工作法、法多吉他工作坊和踢踏法多亲子工作坊，让敲击灵魂的律动无处不在。

        舞者足下每一次精准的叩击，都是对无常命运的一次勇敢回应，每一次节奏的共振，都是对孤独灵魂的一次深情抚慰。《击舞法多》以其无与伦比的节奏之力，构筑了一座连接个体与永恒、伤痛与希望的声音圣殿。它提醒着我们：当语言在深重的怅惘面前失效时，身体最本真的节奏律动，或许正是灵魂寻得共鸣、获得救赎与超越的最古老、也最恒久的通途。《击舞法多》，就是一场灵魂共振与节奏救赎的通途，当观众走出澳门文化中心的小剧院，踏上碎石路，便是踏上了这条通途。（林江泉、林侃异对本文有贡献）
 

责任编辑：林江泉、林侃异